段五
八月十六,蘭盆節。
夏夜的祭典,屬於花火和喧鬧。
吞佛穿戴整齊,一頭長髮鬆鬆束在身後。他手執火炬,同眾舉火者沿路跋山。
長長的火點星光,在山坡上慢慢排成一個字型,待站定,他們同時舉火敬天,然後將火炬投入同樣排好字型的木柱中,火舌興奮地啃食,片刻不到,旺昇奪目金焰,向山下眾生展示耀眼的「大」字。
山下小鎮萬頭鑽動人影不清,但喧鬧吵雜毫不間斷傳至山頂。
莫約半刻,不遠的山頭也亮起搖曳火字:「妙‧法」。
左右幾座山頭分別依序亮起:船型、左「大」字、鳥居型的圖騰字;一時六座山頭亮著奪目光彩無聲共鳴,法字莊嚴。
吞佛背風而立,看著視野所及的天地摻上自己未繫好的鬢髮。
風音過耳,狂野的紅追逐著觸不到的火。光影變幻間,跳躍的金芒吻上他的髮。
夜空忽然竄起幾道光影和炮響,接著披上一道又一道的綺霓花火。
待絢麗奪目的花樹銀花隨風散去,無形煙硝從高空往下,漫開一種喜慶的氣味。
他記得,自己曾和鳩槃好,將來一起笑看煙花。
現在這樣,吞佛對著空氣低語,「不算!」
帶有水氣的涼風忽過,焰字的火舌稍稍變弱,接著怒揚紅焰據著薪柴霹啪作響。
鳩槃眺望不遠處掛著『大』火字的山坡,心情突然輕鬆許多,卻說不上原因。
也許因為襲滅終於去看蓮華,又或者,因為自己很久沒有和吞佛一起看夜景。
隔著山壑說『一起』,吞佛一定大大不認同吧…
鳩槃低頭輕笑。
是說,煙火之約,鳩槃陷入沉思,吞佛他…還記得嗎?
夜半,火字將熄,舉火人陸陸續續滅去餘燼,收拾炭渣,各自離開。
吞佛本想收拾,但一旁穿著甚平的黃泉吊命一言不發地將工作搶去,他等了一會,看對方完全沒有讓他插手的意思,才道聲謝,循山路緩步離去。
許久,黃泉吊命才往吞佛的方向看去,默默將似曾相似的背影收進眼底。
一路上,光影順著一座座等距而立的鮮紅色鳥居投下俐落的線條,有種超脫凡俗的漠然氣氛。幾個掌燈人站在路旁,魚貫行進的人們拖著長長黑影,流露無法形容的壓迫感。
吞佛步上通向小鎮的石橋,攏了攏衣袖。
突然想起自己竟不自覺地做出衣服主人做過的小動作,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在胸口漾開,在自己察覺前,唇角已浮上淡淡的笑。
從橋邊望去,臨河店家建起長長一排納涼床,上頭桌椅早沒了空位,觥籌交錯、嘻笑喧嘩,不絕於耳。
穿過商街,吵雜聲仍末減去幾分,但淡去的笑語聽起來頗有幾分變調的味道。
拔尖的笑聲,驚懼的尖叫,其實很像。
嚐過黑暗的他偶爾會想起過去,用局外人的眼光,從過往掏洗自己眾多雜念中對於生存的執著。
「活下來…」有個人對他說過,「求你…」
經過市集的時候,意外聽見某處演唱著當今少有的三味線狂歌。
他好奇轉頭,從人來人往的縫影中看著歌者的面容,他認得,或者說,他認得這張臉兇惡的樣子,更認得這張臉在兒童被虐打時張揚的瘋狂笑容。
歌者微閉眼眸,爬滿皺摺的老臉看不出喜悲,指節突出的瘦指撚挑琴弦奏著浮誇的音律,乾癟的嘴唇一張一閉吐出低俗歌詞:
「情夫今夜來,先到當舖當銀釵,噫~ ,袖袂遮不了,那大腹便便示眾…」
當年害死許多小孩的魔鬼,變成席地賣唱的遊民…
因果報應?哈!
若世上真有因果,這人該死過好幾遍!
吞佛哼笑,失了興致,轉身欲離卻在人群中看見一抹淡綠身影。
鳩槃像被人施了定身咒般,好看的柳眉緊鎖,直直看著歌者,向來寧靜的心波,風雨欲來。
吞佛眼見鳩槃臉上難得罩著不快,想也不想,踱過去擋住鳩槃的視線。他知道鳩槃的怨怒從何而來,所以替鳩槃覺得不值。
鳩槃看清來者,一時無語,翠色杏眼愣愣看著吞佛。
說到底,真正應該憤怒的人,是吞佛。
「走吧。」淡淡一句。
「啊?」鳩槃情緒轉不過來,「走?誒…」被拉著走。
兩雙雪駄踩踏地面,發出輕實的聲響,二人攜手,相伴無聲。
過往回憶如打翻的杯水,一幕幕湧現。
他送給他一片葉笛,他做給他一管竹笛。
小小的手拉著小小的手,天真的以為可以逃離。
然而……魔鬼在暗處…
握著鳩槃的手突然緊了緊。
鳩槃微微仰頭,「吞佛?」,摸不透對方,只覺得落在自己臉龐的影子,讓人安心。
「你覺得哪裡好?」刻意不說清楚。
「什麼?」
吞佛沒回頭,又問:「哪裡比較好?」
「我聽不懂…」
吞佛這時才轉頭,看著鳩槃一臉迷惑,心裡得逞壞笑。
終於讓你不再想過去的事啦…
「吞佛,」眉頭輕擰,「你說的是指什麼?」
「沒什麼,我找到了。」
「啊?」發覺自己被人耍著玩,鳩槃有點小生氣,「什麼跟什麼嘛!」
吞佛笑出聲,輕拍鳩槃,「看天空。」
「嗯?」依言抬頭。
映入眼眸的,是一片金銀閃動煙花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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