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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

 

 

 

迎風面的紙門早已被推疊到兩旁,背風面的亦同,方便志那都彥到訪。

主屋邊角有座取水亭,亭下有口井,往井裡看目測不出井深。

井邊架著一臺鐵製手壓汲水機,其上滿布點點褐色鐵銹,機件雖老,仍堪使用。

汲水機出水口往下是一片淺淺小小的洗衣塘,早在二十年前就沒人在這洗衣,但說不上廢棄。

這會兒,洗衣塘已注滿水,出水口也被塞住,一個圓胖西瓜在洗衣塘裡載浮載沈。

 

兩個徒弟一早拆去客廳和餐廳之間的一排隔門,相通的廳房,大得有些寂寥。

屏風和矮桌退去牆角,廳房中央現正站了一個無奈的人,坐著兩個一邊看趣一邊做事的人。

 

七月末,夏蟬正吵,烈日掛晴空,院裡涼風輕掃。

 

吞佛很無力地將雙手直往左右平舉。除去這身衣物,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姿勢就跟西方的耶穌一個樣。

「肩寬…」襲滅拿著皮尺,很認真仔細丈量他的衣服和他的徒弟身形的差距,「肩寬不用改。」

赦生跪坐在一旁拿著紙筆抄寫。

吞佛身上穿得是襲滅的祭典和服。成熟男人的身體和他自己不過二十初的軀體有著差距。雖然如此,他不覺得有非改不可的必要,祭典衣飾本來就寬鬆,穿衣者身形和原有者差個一、兩寸,整體而言根本看不出來差別。

但襲滅非常堅持祭典和服一定要合身,若不是趕製不及,他這個做師父的定會重金請裁縫師為吞佛訂做一套合身耐穿的。

 

「下次,」襲滅看吞佛一臉少見的無奈,覺得自己心情非常好,揶揄道,「我叫鳩槃帶你去參加山笠祭,讓你連試衣都省下來。」

吞佛挑眉,腦筋轉得飛快,「我沒穿過山笠祭的服飾,請師父示範一下。」

「我不介意你站著,」襲滅回,「我幫你穿上。」

赦生不懂,只看著師父的動作。

襲滅理平袖子扯了扯袖口,「袖口往內縫半寸,手腕整個露出來比較好。」

「這麼清楚穿法,」吞佛問,「師父你參加過山笠祭?」

襲滅瞪過一眼,不急不徐,「我這一輩的人,都知道怎麼穿。」

赦生這時才問:「穿什麼?」

吞佛立刻回一句:「師父說他這一輩的人都知道怎麼穿兜檔布。」

赦生噗哧笑出聲。

「笑!」襲滅一臉正經,「為了延續傳統,今天我教你們怎麼穿!」

吞佛忍不住捂著肚子悶笑,他總是能看出來自己的師父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別弄皺衣服。」襲滅彎下身扶正吞佛不停笑抖的身體,用力扯平未成型的皺摺。

 

衣擺及地的感覺讓吞佛回神,看向替他整理長衣的師父,又問,「穿甚平參加五山送火也可以吧?」他實在不喜歡被人這樣打理。

「袴,綘半寸。」襲滅理了理吞佛的衣領,「甚平的袖長和褲長都太短,熱灰會燙到手腳。」話裡另外的意思就是:不管別人穿不穿甚平,總之我的徒弟要穿正式的和服。

 

雖然都是敬神避災,但每個祭典都有自己的固定儀式。

五山送火不是五座山送來火,完全相反,是眾舉火之人將火送往山上排成幾個祥瑞大字的祭典活動。

嚴格而論,舉火之人身著何物山下的人根本看不清楚,和服、甚平都屬大部分夏季祭典認可的穿著。

 

赦生強迫自己停止笑聲,找話提問:「要遮擋火灰,衣袖長一點比較好吧?」

「太長,礙手礙腳。」取來腰帶為吞佛打上,再稍稍退開,仔細端詳。

 

吞佛腰上繫著正式的角帶,長襦袢的淺色領子從黑藍色的長衣露了出來,純黑色的袴藏於長衣之下,靜立時隱而不顯。

 

「夏夜,」襲滅拍撫吞佛身上的衣服,好像仍不滿意似的,「不用穿羽織。」

「嗯。」吞佛點頭,脫下祭典和服,用宣紙間疊折好,連同赦生抄好的單子一起放到長袋裡,踱去門口,等著待會交給裁縫叫來收衣服的學徒。

 

吞佛知道,方才淡淡一句叮嚀,代表師父覺得滿意了。

 

襲滅天來很少說誇讚的話。他覺得,給孩子過多的讚美如同給孩子過量的糖,長遠來看,不好。因為孩子總有一天會失去鼓掌大隊,總有一天必須自己面對世界。

他給予他們,支持,和必要的引導。

偶爾遇到想誇獎的時候,襲滅總有自己迂迴讚美的方式。

 

有時候太過迂迴,只有長年跟在他身邊的吞佛才看得出來;赦生剛來的頭兩年完全捉摸不到,現在比較好一點了。

 

襲滅看著將屏風矮桌歸位的赦生,暗紅色的雙眸沒有透出任何想法。

赦生在金子陵那裡時發生過什麼,他從吞佛那裡聽來一些。

 

是說,異度居然會讓螣邪去煉鋼?以螣邪的身分地位來說,屈就得不對勁。

 

襲滅數算參加的眾人,扣除吞佛赦生和金家三師徒,洛子商、黑白劍少、天忌,是金子陵至友的徒弟;素續緣,金子陵茶友的兒子;月漩渦是兵器師補劍缺的孫子、異度的一分子;鳩槃,磨刀師徒弟、異度不承認脫離的神子家系遺孤。後兩個雖說不算正式異度代表,但好歹也是異度貴族,沒有理由特地讓準下任當家來參與煉礦的勞力活動。

 

所以,螣邪是自己跑去的。

 

赦生忙完,靜靜坐在離襲滅稍遠的位置,守著古訓維持一個二徒弟應該離師父的距離。當師兄不在、師父在想事情的時候,他和他之間常常隔著沉默。

襲滅注意過,偶爾自己會提一些話引赦生說;他們之前的沉默既自然且舒坦,他不覺得需要刻意去改變什麼。

 

這次,師父等著徒弟提問。但看時間靜靜飛過,襲滅想也許不是時候,便要赦生去抱亭下那顆西瓜到廚房切盤。

 

吞佛回來,廳房只留襲滅一人,「赦生沒問?」

「一句不提。」輕輕嘆氣,「他肯跟鳩槃談,是好。」

「哪個是壞?」

「我沒想到他會問鳩槃,」襲滅停一會,「你們之間的事。」

吞佛坐定,沉默不語,

「鳩槃向來將這事藏的很深,」問,「赦生怎麼會注意到?」

 

爽郎靜風掠過兩人髮絲,搖起簷上掛著的風鈴,靜脆鈴聲從屋裡輕響,悠揚地散至庭落。草坪上幾隻紅蜻蜒振翅,來回低低飛翔。

 

吞佛低聲道,「最後一晚,赦生累了蜷縮睡在地上,」他懂鳩槃的眼神,「鳩槃觸景,想到那時候動彈不得的我。」

襲滅聞言,垂眉不語,目光落入草木隨風起伏飄搖的庭院。

 

襲滅對一步,有著自虐般的追悔;鳩槃對吞佛,藏著放不下的歉疚。

他的徒弟和他的徒弟,交換了他與他之間的心境。

 

昔日已逝,徒留嘆息,回首雲開,可有月明?

 

「螣邪沒有向我說他來參加煉礦的理由。」吞佛又道。

襲滅心有定見,但仍問自己的徒弟:「發生什麼事,讓螣邪非去看赦生不可?」

 

「螣邪確定赦生平安,又逼走赦生。」吞佛早推想過,「其他門派集團,對赦生二少爺只有不敢動的跟說好不會動的,螣邪出來看赦生的理由不是江湖紛爭。」

襲滅看向吞佛,神情帶著讚許。

「異度自家出的事?」不是問句,吞佛分析道,「黥武寫血書放棄少爺的身分,伏嬰組奪權不成吃過教訓,女后身亡後二爺朱聞遠走他鄉,長老狼叔一心想退隱只肯管軍火。一殿主旱魃在牢裡,但他忠心。」話語裡沒有一絲猜忌訝異。

「再想想。」

「能讓螣邪不安而擔心赦生的人,當家朱武?」吞佛說完,接著否定,「朱武疼孩子。」

 

想起螣邪當初是如何用盡手段才讓老爸點頭放赦生離家,吞佛心裡長嘆。

 

能活著離開黑道的人,僅有兩種,一是沒被虐死的,二是被當家趕出來的。

螣邪擅自作主替赦生選了後一種。

 

吞佛憶起女后這名奇女子,她在世的時候,很照顧他。

雖然當初女后找他來是為了讓他當螣邪的替身,但她真的待他很好,不只對他們三個孩子公平的疼愛,還獨獨替他找來最好的師父;有風雨,女后也不曾讓任何人遷怒於他、讓他跟著師父平安退隱。

 

好景不長,襲滅的事情平靜後的某日,女后心血來潮提早出門想去接赦生回家,被埋伏已久的仇家開槍打死了。螣邪目擊整個過程,包括後來員警是怎麼把女后裝進屍袋裡帶走。

 

吞佛記得赦生初到大屋時悲傷的表情,腦海裡同時浮現螣邪痛苦哀求的身影。

「讓赦生在這裡。」螣邪跪伏在地,向襲滅說,「我求您,讓赦生留在您這裡。」

 

黑道之人,少有善終。

 

「檯面下,」襲滅終於說話,「能讓下一任當家忌憚又除不掉的人。」

 

關鍵是『除不掉』呀…

吞佛領會,「前一任當家,棄天帝。不過…」

「不過他曾經宣佈退位從此不管事,」襲滅哼,「就在我和他對決纏鬥平手之後。」

「嗯…」

「這個人,對自己狠,對骨肉更狠。」

吞佛猜得出來,「三爺不是病死的?」問句是想得到更進一步的確認。他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師父除了實力之外還知道一些異度密封不談事情。

「當年發生很多事,」襲滅看著自己已然成年的大徒弟,「大致而言,棄天帝殺掉反對自己的么兒,活下來的兩個兒子為求生,和玄宗萬聖巖雲渡山日月集團等合謀,才逼棄天帝退位。」

「懷恨在心、擇日復仇?嗯…」吞佛想起月漩渦提過的,「螣邪的成年禮。」

「想通了?」襲滅點點頭。

「我能參加嗎?」吞佛問得倉促。

 

襲滅展眉輕笑,不置一詞。

吞佛看明白,微微笑開,向師父點頭。

 

赦生這才端來一大盤嫣紅欲滴大小相似的瓜肉,一看就知道赦生落刀切塊的時候很用心。

 

「泡麥茶吧。」襲滅突然向吞佛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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