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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十一

 

 

 

 

 

 

    洋式古街不避諱四樓存在,他也不忌諱。而匆促之下讓輕食和文書出版隔著三、四樓,實屬他有意之舉,隔著樓層,多少篩去鼎沸人聲,別有一番雲端塵世共存的感知。

    順著這點,加之定期抽換閱案主題,三樓成了員工暫時堆放的文書庫房。他沒意見,東西記得收納成箱不惹塵埃、箱裡放些乾燥驅蟲之物避生書蠹,員工做事方便即可。倒是四樓,舊址搬來的機台、為手作書新添的工器,以一種各自從四方四角堆疊的氣勢不規則佔去空間自成動線。印刷機具還用著,廠商說有更適合他公司的新機台可以試,他回覆說想再等上一、二個月,因著他還摸不準手工裝幀書的銷量。

    經句還是同樣的經句,卻隨書體呈現的不同,給讀者的感覺亦不同。尋常書裝確實最多人取拿試閱、污損率也高,出售量卻也穩定。手工書及特規書則說不準,好的時候得連夜趕製、不好的時候一本也出不去,或許真和「機緣」有關。他看得開,玄蓮也不介意讓員工自由發揮。反倒員工看了幾次心血結晶滯銷、打擊過大,製版送印變得婆婆媽媽、非要拉人下樓再三確認。

玄蓮覺得幾個人這麼上樓下樓太麻煩,從某佛友的師父那裡拗來一套羅漢床、三張圓木凳和一張紅木曲腿桌,擱在四樓讓人自便。員工們常圍坐在那討論事情,玄蓮偶爾也拉一、兩佛友半坐半臥躺在羅漢床下軍棋,到後來,連廚師都在休息時間用這張床睡覺。老的小的青壯的都喜歡這些陳設,他想自己用不著,便也隨便他們。

    但他料錯了。

    這陣子和那人暫住醫館,本來還清靜,幾個過往之交探探也就算了,偏偏昨夜幾個老人去醫館探那人和他,聊得晚、睡得晚、起來更晚。他匆匆繞過平時常停的地段卻沒找到位置,待總算在稍遠處停妥、快步走進古街時已然遲到,遠遠看見玄蓮在一樓門口佇立、手中搖扇頻率不若往常悠哉。他加快步伐迎了上去。

    「小友,你可總算來了。」玄蓮一把拽著他往樓梯沿階而上。

    「……」他向四下看去,食客遊人甚至員工都對他投以疑惑且敬畏的神色,好似他是頭經過草食動物群的吃素獅子。他腦子飛快轉著:「餐廳營運正常、來客數如舊、工班款項早早付清了,有何不對勁?」

    直直上到四樓,他一看,羅漢床上坐著兩個姿態甚適的女人,他便明了。

    玄蓮和員工識的其中一位,名媛兼酒業經營商公孫月。另一位,更為眾人所知,近期雜誌封面人物,異度企業首任女執行長,九禍。

    曲腿木桌桌面擱著兩碗玫瑰蜜茶,碗蓋已揭,花香繞樑。

    他先停了停,點個頭,轉身去取圓木凳搬至靠近公孫月這一側,坐定。論位序,是該他坐大位,不過若開口請兩位女子讓座,倒顯得自己小氣計較。況且,以他的了解,這兩位女人不介意,不代表這兩位女人背後的男人不會跟他叨唸。

   「來得正好,」女后面色和婉,「宮宴上認識公孫妹妹,今天又碰頭。我問妹妹怎麼也來這,她倒不肯老實回答了。」

    公孫月笑意盈盈,伸手端過蜜茶淺嚐,眼波流轉,是給他回答的意思。

    他不由暗讚,公孫月神采手腕的確一流,「故舊之交。」他向女后答道,「現在成了這裡的食客。」

    他沒說透,故舊指的是昔日同窗蝴蝶君,對公孫月,則是蝶月婚禮上初識;原本沒怎麼往來,但成親開業乃人情大事,一來一往,蝴蝶君和公孫月親自來賀他公司重新開幕,便熟絡了。

    「我家那位,」公孫月眉宇輕舒不減英姿,「公子爺般給人養大,愛吃又會吃,自然常來。倒是巧,九禍大姊你也來。我看你們也是熟人吧?」

    「我是第一次來。」九禍應道,「聽孩子們提過,今天有空,就順道來買吃的。」

    兩女人話起家常,晾他在一旁。他想起某次公孫月和蝴蝶君帶著孩子來,也是這麼聊起家常,聊到時間晚了,整間公司只剩廚師和名戰在後頭收拾洗碗,他下樓支援結帳,正將找零的錢遞入公孫月的手心,蝴蝶君一個挪步不著痕跡代為收下零錢,那一瞬即逝的儆醒神色,使他幾乎可以確定蝴蝶君是記得前世的,只是從未說破。深一步想,公孫月,或許也記得?

    他向那人提及此事,那人沉默許久,才道:「在我遊歷的時日曾聽聞,有個國度時不移物難變,千歲終老。」

    千歲終老,昔年江湖早成斑黃易碎的一頁,不去翻動也罷。

 

    「我出來時間太久,家裡大的小的想必餓壞了。」公孫月站起身、雙手輕輕撫平坐久起皺的衣衫下擺,抬頭看向站在樓梯沒走的玄蓮,「先生,我的外帶好了嗎?」

    「都做好、打包好了。」玄蓮這才搭話,「都是熟客,叫我玄蓮吧。」說罷,領著公孫月下樓。

    他和九禍同向公孫月點頭道別,彼此都沒有起身重換坐位的意思。

    女后轉看他,等他先開口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練達的女人,看世事、看孩子,都一樣眼光。」他不倨不恭一句。想若在從前,此句在廳堂之上必招來不少尊長白眼。

    「神子說的是,公孫月確實是奇女子,連我都不得不為之折服。『練達』兩字,我還有段路要走。」女后一如以往,看人看己眼光精準、毫不含糊。

    他對女后的自評默不出聲。

    「你倒是不反對我喚你『神子』。」女后語氣輕鬆,「聽說你糾正狼主叫你的稱謂?」

    他沒克制住撇嘴的動作。昨夜狼主仗著酒意挖苦他:「女人像刺蝟。鳩槃啊,你可別學,你一學會像蘇鐵。」

 

    女后又說:「由異度的人介入生活,你真的不介意?」

    他抬眼,女后風華一如他記憶所及,不若魔君臉上已浮現歲月,然而,都是血肉凡人。「無所謂了。」他回。

     「對吞佛童子,你又是怎麼想?」

 

    他再度沉默。

    他記得彼世,自己得知女后有意護育那名幼魔,當夜他跨上馬欲離去。駿馬彷有靈犀,舉步踟躕,幾度回轉。直到他想起朱厭、預言,還有自己不善教的事實,攬轡一橫,便是幾年春秋遠去。又有一世,遠走江湖,最終避不過命運襲身,他說:「接受,要吾接受吞佛童子嗎?」曾經的猶疑、曾經的堅決,最終在風雨下崩頹成心慌與破碎。

 

    「有一世,我毅然遠離;有一世,我絕意獨承;」他開口慢慢道,「仍有一世,我與吞佛,片刻相安。」他記得,那人長指輕攏,觸溫如玉。

    女后不置可否。

    「做法不同而已。」他給自己的過往作結。

 

    「將自己看得透澈,旁人倒不好再說什麼。」女后又道,「你不好奇,為何我會留下吞佛童子?」

    「后者,孕承子嗣眾民,即便有私心,神子不會過問、也不該過問。」

    「這世的劍雪無名,也不過問?」

    他不否認自己的確好奇,卻也道:「提攜後生,賭一個可能的未來,往往是強者自然之舉。」

    「這是神子對女后的信任?」

    「是信任,也是一種賭注。」

    「哈!這語氣一如從前。」女后緩緩起身,踱去樓梯回頭留下一句,「那末,我也以此道還你。吞佛童子此世生母仍在,且認為吞佛下落不明。之後作法,在你。」

    他愣在當場,木木睜眼看女后離去。

 

    思緒亂成一團、始終定不下心,他下樓跟玄蓮支會一聲,提早下班。

 

    轎車駛進醫館停車處,熄火,他雙手扣著方向盤,十指不住輕敲。

    他記得那人依稀提過此世生於銀鍠分家,求學時遷入朱武宅邸與螣邪、赦生同住,僅此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面對那人不曾多說的過往,他的知情與介入,究竟是好?還是壞?

 

    車窗傳來一陣扣響,那人不知何時察覺他的到來,移步至此。

    他下了車,回頭上鎖時看到擋風玻璃已沾上落葉,自己竟渾然不覺。

 

    「怎麼了?」那人問。

    他知道自己瞞不過那人,仍搖頭,伸出手牽住那人,「陪我走走。」

 

    遠山雲淡,他不知如何開口。

 

    那人先啟了頭:「慕少艾說,一蓮托生在此終老?」

    「這裡,最初是間養護中心。」他微笑以示,同那人順著閃動亮澄陽光的蓮池漫步,荷葉深影,墨不見底。「『種下善因,自然期望善果。可惜,今天又沒看到黑蓮孕化。』」他呢喃複述那時聽過無數次的胡話,「經書總說『神識常存』,偏偏,養父那時竟全忘了此生。魂識迴繞,或許只願一刻重逢、只為一段彌補…」

    「你心神不寧。原因?」

    「若說我好奇,」他提問,「斷宇樓台,硝煙漫天,你的記憶為何?」

    「熟悉的前世烽火。嗯,你今天遇到誰了?」

    「女后。」

    「………想來,女后跟你提了我的事。」那人語氣帶有自嘲。

    「略帶過一筆。我雖有想法,卻也在你。」

    「你若決心干預,自會有理由塘塞我。」

 

    他莞薾一笑,明白那人在計較他前世種種劣跡。

    那人手腕略施力,拉過他繞去林深處,步履沙沙,翳影縷縷。

 

    他望著那人的側影,久久沒打理,紅髮幾乎蓋過耳際和後頸,樹影綠暈過,紅與褐交染變幻,令他想起一劍封禪染血倒臥光景,又想起,彼時雪色下,氣息將盡的幼魔。

    他想到自己,逃避一世,又逃避一世,第三世散去過往;那麼,全數拾回的此時,該是坦然放下的時候了吧?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不叫吞佛童子。」他決定再不隱藏,「而我手中的朱厭,選你做主人。」

 

    他們三世相遇與重逢,鮮少溫慧機緣,更多的是一層一層宿命與算計。

 

    那人停住腳步,轉身,金眸盯著他的雙眼,「為何說這些?」聲音先抑後揚。

 

    「我這世才想起來,那時的我,很想回頭。」他避開目光,腳下斷根的草葉迎風翻滾飄落,「我曾以劍雪的心情向你說過一次抱歉。現在,想以鳩槃的記憶再說一次…」

    「別說了!」那人喝道。

 

    那人牽著彼此的手有了動作,他原以為要給放開,蒼白的手指鬆開又攏住他的指縫,十指交扣。

 

    「嗯?」他出聲。

    「我們之間不該是彌補。」那人睨看他,重重哼一聲,「現在與將來,也不會是!」

    斜陽射向那人的輪廓,鍍上一層朦朧的金色,同樣金色的眼,飽含滿滿怒意、執著,以及彼世風雨下只閃過一瞬而今鮮明的,心軟。

 

    那人再度開口,字字硜然,「傻劍雪!」

 

    誰能說長情背後,沒有一點自認為對方好的弄巧成拙?

    好在,他說開,而那人也願意放下。

 

    那人將他拉近、抱在懷裡。那人的心跳搏動撞著他的胸口,衣衫沾黏晚暉餘熱,屬於凡人的肉體擁抱,如此樸拙鮮活而坦然直接。

 

    他勉力從懷抱中探出頭,望向那人,說:「答應我,這世不要留下後悔。」

    「你又知道我會不會後悔?」

    他緩緩勸道,「我深知你,足夠了。」

    「………」那人張嘴又閉上,鬆開環抱、一手仍牽住彼此,在漸次擦黑的天色下回轉來時路。

 

 

 

 

 

 

 

 

段二十二

 

 

 

 

 

他答應那人,不留遺憾。

於他,確實說不上憾。

 

彼岸是現世無覺的親緣,身岸是千百年過往堆疊的峻嶺,一道名為身生骨血淌洋相連,兩處景色到底不同。

 

他是有意迴避此世生身母親,與愛恨無關。

曾經,他演得很好,讓一個女人幸福順當地渡過初為人母的慌亂疲憊;他看著她成長、看著她熟稔於家庭工作和人情往來。或許,他真的能夠一直演、一直演,演到女人年華隨風、安祥離去。

倒轉的長幼,他是裝在孩童身軀的老靈魂,照護一個女人渡短暫人生,不難的。

然而,女人過早察覺他眼神裡的滄桑,家庭主次,亂了。

他不是女人認為的父執輩的轉世,即便這個理由能讓他活得比樣貌年齡更成熟一些。

他不想讓生身母親誤解。

 

在他瞥見襲滅天來和一步蓮華一道離開醫院的那刻,他對自我的肯認起了莫大動搖。

他,究竟已是完好的整體,還是擁有完整記憶的破碎?碎裂的另一塊,又是否和他記憶中的那人已然消失在空虛中?

 

我便是我。他反覆、反覆、反覆和自己說道。

 

他還能演、能裝,但對自我的懷疑將他的從容纏上絲網,細察之下處處刻意明顯。

他終究從資料找到本家族長,徵得同意,順應異度大人物安排,離開生身家庭。

 

定居異度,於他而言不可謂差別不大,尤其上世那一魔三化的主君這世完好,也毫不保留三身思路的各種優缺。

魔,果真單純又複雜。

常言執著的人魂偶有一、二穿越輪迴,魔魂可謂過之甚之,本心絕不二分。

他甚至感念得幸生為魔族。

 

那人,也是一世為魔。
生生世世,憑藉這句話,他守望著。

 

匆匆瞥見的聖魔二分,於他是另一種魔魂執著。

襲滅天來對於他突然的到訪不感意外,只對他的困惑感到莫名。

「想證明完整,與想證明破碎,皆屬虛空。」同住的即導師清新寡淡一句,語調卻甚和緩。

想來,聖尊者轉生亦帶著記憶,早早為他爭取不少寬慰的餘地。

襲滅天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魔道極端,亦在本心。」

他不習慣師徒溫情,也沒有避開,說到底,他深瞭自己念舊。

 

幾位長輩在迎他入住時說過他可以安排自己的課業,於是他開口邀一步蓮華作客。

聖尊者沒來,卻默契配合,拐襲滅天來踏入異度大宅。

魔尊者面色不善,冷冷哼聲,倨傲地坦率展現上世硬骨。

旱魃魔君爽利先允,招呼言談頗有當年用心墾拓的魔生不多,大不易,都是過來人的扼腕。

早早化名朱聞蒼日的主君盯看過來,倒底沒有反對。

 

既來之,則安之,他又有了師尊。

每週課輔,慣常禮數錯落,是超出他猜想的現世太平。

上世幼年,倒不能說不太平,女后青眼待他,加之他自身功體,謠言誹語,生魔不近,暫得片刻安歇。

少數意圖不善的魔尋事,他應付自如,不成壓力。

偶爾也有夾槍帶棒的為上者,他知道如何言談迂迴,不是難事。

有那麼一段時日,遇上有意捧殺的執教者,讚語示眾引旁訕妒,他憑記憶中宮宇 習得的禮數留心應付,避開很多麻煩。

 

執教者一日尋到他私人帳帷,偏誇他功體難得,必經一番調教才得大成。

煩。

他難得在言語上毫不掩飾情緒。

執教者悻然,正待發作,窗櫺突入涼寒氣息打斷對話。

他掀開帳帷,架上掛著一塊已燃破了的墨色軍旗,青色繡字脫落泰半,留個字邊,清晰亮目。

執教者張口閉口,說不上一句話,匆匆別過。

他再沒看過執教者,據說失蹤了。接著,沒有魔肯當他的教者。

無所謂,書,可以自己唸;功體,幾位尊長得空時不吝賜教於他,倒也沒落下。

許久許久之後,女后命他見外域魔者,魔者被授與尊稱,並執教於他及女后幼子。

他頂禮,待禮盡歸帳,那塊收落在匣內的軍旗消失不見,換上俐落戎裝,朱線金絲針腳細密,不似趕製。

該有什麼珠絲馬跡,待從恭敬回道依令行事,起居照顧一應如舊。

他知道多問無用,指尖劃過衣料,觸感不若軍旗上的綠髮繡織滑軟生溫。

 

綠髮魔者存在的憑藉,是他獨學長夜孤寒生疼時的一絲暖蠋。

熄了去,多少捨不得。

 

夜裡,夢中風霜撒落,綠髮身影的魔背對著他,取來暗匣收疊墨色軍旗,看不清悲喜。

他知道,綠髮魔者是放心將他交於魔尊者了。

 

 

何必擔心?

你不是一直都在嗎?

他深識鳩槃神子後,曾想如此問。

他尋回劍雪無名後,亦想如此問。

 

此世,他握著劍雪的手緊了緊,還是想問。

 

那人回以緊握,仍側首看向通往大人物宅業的道路形色,悶悶地不吭一句。

 

「怎麼?」

……

「不開心?」

那人嘆了聲,默認。空落落回一句:「不想逃避。」

「對大人物?還是我的出身?」他決定直言快語,「逃避的是我,你又何必擔心?」

那人搖了搖頭、輕輕唔聲。

待下了車,那人難得搶在他之前,隨管家領門跨入花廊。

 

久未來訪,他還認得花圍陳設,不用管家帶路。

園邸敞亮開闊,與異度現宅風格近似,面積和維度更寬廣大氣,旁的住區不論,一側園嶺直接建成符合賽制規格的果嶺。後山一度整併為賽馬場和馬圈,主君成年離家再創主宅,來此策馬的後生晚輩少去許多,再後來乾脆區分劃撥,宅業增加醫藥幼教行業體系,不純然限於異度家族。

他推測這些轉變是銀鍠朱武化名朱聞蒼日時期推波助瀾,但好像又不純然屬這段時期。

他曾隨襲滅天來來此處處理新設整合系統,身著黑皮衣褲的黑羽恨長風一手拎一娃一手扛卷夾、催著他們師徒加快動作。

主君,性子還有不成熟的那面吧。

他沒有出聲吐糟,覺得棄天帝隨便後山大興土木,倒也不是沒有放任。

生身母親在此工作安頓,他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他瞞不住性格時,大人物將催眠課程說與生母聽,後者接受提議,卻愈發相信已身從出的孩兒是給傳說中的鬼靈換了精魄。

「他不是我的孩子。」

第一次聽到,隔著門廊,而第二次,當著幼年的他的面。

他知道,生母已將母子情份寫定她的人生腳本,多說無用了。

 

 

那人返折回來,移步面前,清澈藍眸直勾勾瞧著他看。

 

「怎麼了?」他問。

那人固執不語,伸手牽住他,逕直領著他往熟悉的園廊行去,手心傳來的溫度,暖得燙人。

 

於是他也不問了。

終究答案,在他上世獨活於天地蒼茫間,早已完完整整寄情於那人了。

 

 

 

 

 

 

 

 

 

 

 

 

 

 

 

 

段二十三

 

 

 

 

 

 

 

小住醫館,往返耗時,他是覺著累,倒也覺得車途安適,能思量更多、更遠的俗事。

想要異度不再影響他和那人的生活,兩手空空不是他的作風。

要搶人,實力才是最大的誠意。

託女后來訪餘威,古街委員會待他客氣,說前些磨擦只是敲打他這個年輕的經營者,他隨棍而上,反手按插玄蓮世叔卡住委員會的核銷一職,再逐一回報敲打,拿穩了他的委員席位。

這還不夠。

倚著發言,居間撮合月無波家族事業轉型,古街多數商家加入金飾金箔金工元素,一時間,文創小物拔高能見度,成為政商往來顏值保值兼顧的藝術商品。

他拿數據成果,就合作之便,窺得金礦業近期走勢,藉月無波家族針對騙婚的報負心態,一舉合作吃下競爭對手楚王孫家族某作金礦的開採收益權,權益持分50:50

他知道這樣的成果,比之異度企業,還是不夠。

到底家裡有礦,辦事不慌。

稍停下腳步,選看接著要走複合創投還是鞏固既有事業。

 

原本打算先和那人搬回他們共居的家,他想以這不到半年拼掙的成果,再找魔君討要挨揍的代償,那人解禁的成率有八九。

他沒問那人的意見,並非藏私,反正那人看他作風狀態,細想便知。

既選定與那人共渡世間塵波,他想做的,是向旁的、外的證明自己仍有揚塵破浪的本事。

那人也沒問他,只道他往返辛苦,工作的事大可放手給信得過的專業經理人。

他默聲,奪了那人手上的冰糖梅子露,加之自己那份,吃了。

結果,礙著胃,他捂著肚子不想嚷疼。

那人叫來慕大夫,針灸西藥齊下,他想著好些,拒絕那人提議的長假。

那人臉色不豫,再不與他討論,找來電話要求異度派司機負責他上下班。

「唔…」

「病了不好好照顧身體,急著去見一蓮托生嗎!」

他扭頭不理會,夜裡,那人伸手攬著他,依著他後頸,「劍雪無名,」語氣裡有氣有急,「我們有很長的路,別不愛惜身體。」

他閉上眼,睡得又深又長。

隔日,他看了看異度派來的人,是見過的、魔君的手下,還另外換掉他的車。

罷,讓那人一步也無妨。

那人又說,「在醫館住到你胃好了再回去。」

他又覺得胃疼了,給那人氣的。

 

總算待到身體好全,搬回家,屋子內外都有收拾打理的痕跡。

那人說,朱聞蒼日的打掃家政覺得沒做事領錢領得心慌,便在搬回去前幾日商定好工作時程、填定資料,往後的家事更不用煩他了。

他沒說謝,心思流轉著自嘲,繞生死一大圈,起居出入又是異度相干係的,得過且過吧。

要換作上上世的鳩盤,怕是要惱了。

 

捉摸著朦朧的魔生意義,愈發覺得帳宇宮帷裡三層外三層僕從附屬亂魔眼,難得清靜。

脫去軍銜、好不容易支開泰半,張口預言占卜的能為沒丟,前前後後還有跟著不散的。

搶來的朱厭擱在熔爐架隨他意願化成劍形,映著火光閃動,看不出端伲。

他握在手上把玩,能化形的靈物果真不凡,他知道靈劍噬血,看著不像隨便什麼血物都好。

挑剔,選定的主人想來必然一個個性。

 

他記得滅敗的弱族地處偏疆,有幾回和外道僧人拼殺的戰果,循例而去抓來幾名武僧祭血,朱厭劍鳴,似乎頗高興,又嫌不足。

「當嗜血觀音供著?」他誹語,自己劃上一刀餵去,劍不明,鏽斑浮現。

挑食、不識貨!他又誹。

瞥見倒地氣絕的僧者衣帽下露出的經書殘頁,隨手拾起、抬眼默唸。

氣血逆心,果真佛門聖言。

靈劍明明滅滅,像厭極佛祖真言,又像別的什麼。

心隨動念,他再伸手往刃面一劃,不怎麼痛,血腥混合鐵鏽的氣味,也算尋常,而靈劍金光暗淡後乍然昶亮。

他當是心喜,也當是印證。

據聞久遠以前,曾有一名女魔愛上道行尚淺的武僧,僧人嘆自己戡不破,又恨兩情有了後,用骨用血用雙眼造出靈劍,恨道再不讓世間有殊途結合的情意,女魔愛恨執著兩不放,偏說要用後代繁昌興盛為殊途提文作碑,屠寺奪劍,族血代代家傳,確實給悠長的魔界寫入緋色不同的一頁。

迷障間,自有緣法。

他兀自拎著靈劍遁居別院,拈指吟咒,矗起三層霜雪牆宇,疊疊落落句句斑白經文浮動,參透的,融去,參不透的,暫去他境取書再悟。堆疊之間,別院宮牆彎繞如棋,聖言魔氣糾爭、透不過的寒,前後僕從使者久受不住,盡數離去。

「二主之物啊…」牆院融去泰半時,他撫上刀身,「若有不一樣的未來,汝信麼?」

靈劍明明滅滅,一如初執在手。奪劍時鋒芒所指的赤髮幼魔的身影,長長久久徘徊不去。

眾生有情的修羅道,怕得苦過用骨用血用雙眼的痴人,才悟得透了。

待他用一世生魂撕開不一樣的魔族輪迴,那把劍,沒能修得人形說那麼上一句感言。

消散的蓮瓣無聲微笑,無所謂見證、無所謂知覺。

水占預言凝結成另一個世界的景色,那裡現世安穩,他倚著某人,歲月靜好,共渡日月星辰。

鳩槃神子,自在了。

 

 

那人遞來報紙摁在他抬眼可及的視線前。

他收回心思,掠掠翻過。

確認沒有重大消息遺落,閣上報紙一把推得老遠。

數字、消息,都在意料之內,原本也不用這麼二次核實。

報業資訊有多數是政商投餵的,都是佈局的手段選擇。

他決意投身商戰時不是沒想過,但個性使然,還執著於低調有低調的優勢。

執著的缺點來得比他想像中的快。

骨簫小報日前頭版寫了篇資金背景有疑,恐和跨國企業內鬥有關,配上合成照片補風捉影:楚王孫在地企業遭併購,併購者傳與異度背後大人物長得相似、行文再附上異度今年月報、失蹤案、車禍案的整理回顧。

字面下偏頗不論楚家悔諾併吞中小企業的過往,淨往跨國企業惡意併購猜想。

合成照片,他的側臉,和異度大人物側身回笑的構圖,著實有那麼一點像。

等他知道朱聞蒼日樂不可支,說大人物多了傳說中的孩子,那人身為家屬要負責等語,都是小報出章幾日後的事了。

打草驚異度,失算一著。他有些不快,主要針對自己失的算。

他不是沒想過涉入商界,他和那人、他們和異度,會成為世人茶餘背後的談資,但小報消息離真相也太遠了點吧?

那人晨起變得更早,先繞去主君那層要來報章,回頭和他同車上班,逼著他至少要知道現世的資訊戰爭。

「同進同退的大馬路上,倒沒有小報記者拍得到。」那人哼然。

他沒接話,想著女后私下說與他聽的,那人騰挪部分競業酬利吃掉楚家境外一座銀礦是什麼打算?

謀劃之外的銀子,不好直說不知情、沒打算、吞佛順勢搶來的。

人邪劍邪破金銀,當是那人過早向有上世記憶的這世人表的態。

也罷,隨那人的意。

 

他側過身,斜斜靠在那人肩上。

「上次在機場,」他說,「尊者有偷拍吧?」

「嗯哼?」

「請尊者洗出來,給皮鼓小報登。可好?」

「……」那人沒在唸叨,抬了手,揉亂他的頭髮。

「日子很長,」換他低語,「我們一起,日子還很長很長。」

 

 

 

 

 

 

 

 

 

──────── 正文完,番外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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