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meless 4
寫在前面:此篇的”他”和上一篇(Nameless3)的視角是調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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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神之時,幾乎來不及反應,本能的護住那人並漂亮地解決埋伏在暗處的五名歹徒。
情感爆發的起源,也許是倒下的屍體在活著的最後一刻意圖攻擊那人而那人居然還妄想將他護在身後?也許是那人看到他的身軀衝上擋下拳頭的時候喊的是某個名字?
他知道自己的身分,想不起來何時得罪這群囉嘍,推算大概是”他自己的分身”某次辦案的時候不小心招惹的吧?
答案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醒來了。
清晨的空氣帶有一種鐵銹味的腥甜,陽光還末從雲層穿透目擊早已躺地的死屍。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沒有回頭,自顧自抹去臉上不知何時被噴濺到的血水,「但現在只有我。」
那人眉頭深鎖,久久不發一言。
他這時才回頭,逆光的身影有雙看不清思緒的明亮金眸。
「你身上都是血跡…」那人終於屈服,嘆道:「踏入一般住宅會引起騷動。」
他優雅低笑,「那麼,你要隨我去淨身麼?」
那人臉上的生氣難過又無奈的表情讓他回味再三。
同居的住處去不了,一般的旅館口風太差,他沒多想取出手機正要播打才發現照理來說這手機不該出現異度相關企業的號碼。
「用我的吧。」那人看著他輕笑,爽快得好似報了方才被他捉弄的一箭之仇。
「我不認為你沒有自己躲藏的地方。」他挑眉,光是他探聽到的資訊,那人至少有三個地方可以藏身。
那人不慍不火順著回道:「你知道在哪,何必多問。」言外之意:知道也不帶你去。
白問白說?
他旋身背對,心思明明想到該去的地方卻偏偏用冷哼意圖激怒那人,「喔?」
「我以為你不會想踏入我的地方。」那人聲線顯得有些孤單:「況且,有些地方我並不想讓他知道。」
「為他,」他冷笑,「一劍封禪。」
那人沒再回應,逕自跟在他的身後,也不聞問前行的方向。
對此,他有些不快,卻也說不上來。平時應付煩人的調查、棘手的任務甚至是笑裡藏刀的女人,他都迎刃有餘;獨獨針對那人,有種不吐不快的氣悶。
明明是同類,卻正因為是同類而相斥。
說來有趣,混血的他巧合機緣下識得當代社會少數僅存的古老血脈,近親相惡似乎是果,家族之間莫名遺傳的世代悲劇又像是因。迷信與神話消失的今天,血統幾乎不具備解釋天賦的驗証,但所謂胎教涵養又無法全然解釋家族系出能人的傳奇。若說環境能決定表現,所謂基因學再度回歸到人類學上的種族智能偏見。
『說白了,其實是種子萌芽的環境能不能跟種子自備的基因完美配合而已。』他想起某個人說過的話。『花開並蒂,可以做為植物界的日常,卻註定成為人類的異常。』
他緩下腳步等著身後的人跟上,很難說這個舉動是為了什麼理由。
同類難尋吧?
他想。
六慾天池的湯屋算得上六星級飯店,但隱密得連旅遊業盛行一時的祕密客都無法刺探,因著六慾天池的老闆只招待熟客,跟身家調查過的熟客親友。
女將儀態從容地接待這兩位來時不對的客人。
他站在一旁,並不急著跟眼熟的女將談天,撇除他的身分跟分身不談,純以那人的身分,六慾的待從也不至於認不出來貴客的地位。
那人猶豫了很久,才向女將說出另一個名字。
女將巧兮倩兮鞠躬致意,走在前頭領著他們到獨立院落的木造湯屋歇息,安置完器物和浴衣、臨走不忘解釋等會就將兩人替換的西裝放到客房裡。
「你可以不用撒謊,」他解開釦子的同時忍不住說道:「”劍雪無名”四個字對異度魔界而言,一樣的意思。」
那人搖頭,「入境隨俗。」
即使不該在此。
即使再不願意承認。
他頓了頓,心底似乎泛過一陣感念,「也許,我應該高興。」
那人疑惑抬眸,「為什麼?」如他記憶中的高亢執傲。
「因為,」他笑開,「你也會為了我撒謊。」
那人低下頭,轉身褪去身上染髒了的衣服、換上其中一件湖水綠的浴衣,並不忘取來他的白麻緹花浴衣。
「拿著,你跟我分開洗。」那人很是堅持。
雖說分開,湯屋可沒有隔間,他才剛淨身、泡下去準備好好放鬆身心的時候便遠遠看到那人沖完頭髮毛巾一披甩頭離開。
真浪費。
浪費這一池上好碳酸泉,也浪費難得共處的時間空間。
倒也沒有追上去的意想,反正那人也走不遠。
待他起身離開的時候,從靜謐庭院遠處茶室意外傳來的女聲清楚指出那人的位置。
茶室不大,維持一貫木製的風格加上細節考究的紙門和疊席,質樸的木香稻香讓人有種踏入古代時序的錯覺。
女將百般討饒向那人解釋眼前的桂花茶已是她們能找到最好的花茶。
那人眉頭輕擰,頗有一副想辯論”梅茶是花不是花茶”的意味。
他吩咐女將去準備熱食,作息不良已經夠傷身體,他還不想在這個年紀得胃潰瘍。
獨處的兩人很快陷入沉默,那人盯著眼前的茶具和桂花茶,很久很久之後才像認命般擺弄茶水,靜待水氣昇起。而他早在那人安靜之前坐在一旁觀賞一切。
若是一般時候,換成女伴,他想他自己應該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連句話都得千思百轉。
「這杯茶,當作謝過你救我一次。」那人適時遞來一杯溫潤茶水,卻也不看他,「無論你想什麼,一杯茶的意思仍是一杯茶。」
「……我在想,換作別人也許不會這麼不甘願待在我身旁。」他笑,「若是我開口說你開任何條件都可,陪我一晚,你會怎麼回應?」
「我不要。」那人回絕得斷然不留絲毫想像的空間。
他瞇起雙眼,本能展現食物鏈上層社會的倔拗,「喔?我的提議讓你覺得受委屈了?」
那人噗哧一笑,眼波藏不住流轉,「換個說法,我不覺得受辱亦非憤怒。拒絕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此淺薄的回絕,顯得你送來的茶很沒有道謝的誠意。」他修長白皙的手指端起盛著桂香的薄透青瓷。茶室紙窗透進來的光暈一圈一圈在茶水中泛著暖金色的波紋。
他不否認,那人笑的時候確實讓他覺得鳩槃回來了,即使僅有一瞬。
那人接過他飲盡餘溫的杯,姿態從容優雅得滴水不漏絲毫不讓他有進一步去確認那人是否知道鳩槃的存在的空暇,更不給他猜測鳩槃可曾見過封禪的餘地。
那人的笑眼只出現一瞬便散去,「何不省下你的試探?」
「何不低聲一次?」他有些玩味,「財富、權力、地位、名聲,任何條件皆可,只要你說一聲答應,即使反悔我也不會不給。」
「你又何必再問…」
「我想知道你拒絕的理由,是因為一劍封禪的存在還是因為你內心的道德觀不允許?」
那人輕嘆,聽出他的問題是試探是反詰亦是揶揄。
一個身軀住著兩個自我的存在,怎麼可能只有一種生存的道德呢?
「確實,我很難接受你的存在。」那人直率的讓他有些不快,「我也有著維持自我運作的道德準則,或者你要稱為自我約束也行。但這不是我要給你的答案。」
「願聞其詳。」
那人低下頭顧著新燒的壺水,等待沸騰的時間同時思量著自己的感覺該如何用言語才能準確的表達給對方。
「我以為你對我只有拒絕跟沉默。」他說。
那人將新茶投入壺中,水氣翻升帶起一室馨香。「一盞茶,謝過你救我的恩情;一個認真的答案,不適合輕浮的語氣。」
短短輕責,倚梅孤者用最疏離的話語點出他們的差別。
「也許,語氣是我維持自我的慣性?」
那人重新注好兩杯熱茶分給彼此,桂花冷香流動的空氣讓人不自覺放下心防。「我拒絕你,並非俗人膚淺的道德、亦不只是為了封禪的存在而執著。睡一晚換世人蠅營狗苟也未必能得的回報,說完全不驚愕不多想是騙人的。」
他輕啜一口花茶,嘆息,「你認為我不會守信?還是我給不起你要的回報?確實,我不會放棄自我的存在,這是你的無奈。」
「你或封禪,不是我回絕你的論點。」那人端正坐姿的神態有種看盡世事的蒼茫,「我拒絕你,僅因為現下的我”能”拒絕。」
「嗯?」
「能活在不受大時代拉扯的我,是幸運;能活在沒有債務逼催的我,是幸運;能活在沒有人情道義指使的我,是幸運。沒有非爬上不可的目標、沒有身不由已,我拒絕你是因為我現下擁有拒絕你的餘地。」
換他默不作聲。
「在人世間行走能有這份餘地,對我來說是至高無上的幸運,我不會販售,更不願失去。」
他失笑,「將自身的處境看作命運的安排,避世的痴傻。」
「一種生活態度而已。」
他原本還想再辯論什麼,卻覺得身體略感疲憊,興許跟泉水、花香能助人釋放壓力有點關係?
「我會將你的坦白視為你意圖探知封禪重現的契機。」
因為心機與測度是我的自我約束。
他沒說出口。
「我知道。」那人的目光盯著他好一陣,最後落到紙門外的飛石流水之中,「你的感情裡沒有”全心信賴”的空間。」
他閤上眼,第一次甘願交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