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
水氣氤氳,潮得讓人透不過氣。
赦生抬手打開窗葉,他穿著輕薄的浴衣,捲起下擺、光著腳彎著身握著刷子清洗浴室。
這座木製古厝原先沒有供人淨身的房間,更別說設計一間寬敞的泡澡浴室;它誕生的年代尚有『錢湯』、『風呂屋』,今稱『澡堂』、『公共浴場』的營利場所。
西風日漸,澡堂一間間倒閉收攤,古厝傳到襲滅這代時,附近居然只剩一間風呂屋。
襲滅天來本不以為意,單身漢一桶熱水打理還綽綽有餘。沒料獨身的日子不長,荒唐過後回首,自己已然擔起養父的職責,於是請了工匠擴增古厝的生活機能。
他想,自己既為人父為人師,省去帶著孩子外出打食洗澡往返的費時費力,挺好。
吞佛拉開浴門,「如何?」
赦生抬頭,「再一小時。」金褐色的髮絲軟軟貼著頸線。
「…你刷得太認真了」
「……」不理師兄,他低頭繼續努力刷地,浴衣下擺幾乎遮不住跪地爬行的一雙大腿。
吞佛心裡搖頭,拉上門離去。論好強,他的師弟在他之上。
待整理完、放好熱水,赦生匆匆打理儀容,畢恭畢敬地請師父和師兄沐浴。
拉開木製浴門,迎面撲來的白霧讓人一時看不清室內。一腳踏入便踩上浮著暖水的潤冰墨色頁岩。
襲滅拉過一張木凳坐著,隨性地潤溼長髮,將皂塊抹在髮上,慢慢搓洗。
吞佛坐在襲滅身後,拿著已塗好皂沫的毛巾幫他刷背,一下一下熟練的拂著師父寬闊的肌理,其上斑斕五彩的傷疤經皂水潤漬,更顯豔麗,像是鑲在壯碩男人背上的寶石。
「赦生,」襲滅道,「洗你自己的,不用等我們。」醒目的疤痕隨著呼吸起伏。
「嗯。」赦生點頭。
吞佛替師父刷完背才梳理自己身體,順將皂塊遞給赦生。
「謝謝。」
「不用謝。」吞佛偏頭拆去綁髮,散下一道赤紅。
溫水沖下,紅髮如血石般映著光澤,蒼白的十指扒梳,錯看之下會以為是沾染鮮血的一雙手。他站了起來,用木桶將水從頭沖下洗淨全身,水聲濺起的瞬間,紅髮順著水流蔓附在白皙的身軀上,無可言喻的顫慄之美,連他身旁瀰漫的白色霧氣都掩不住赤色的分毫。
赦生泡進石砌浴池裡,看著自己吃水慢慢腫脹的雙手。
若說人類皮膚的白也有分類,那自己便是柔脆的瓷白,看起來弱不經風。而師兄的白,則是奪人視力的刺目雪白,讓人不敢久視。
「吞佛,」襲滅突然說,「三天後,帶赦生去金子陵那裡。」沖淨全身。
「嗯,」先點頭,再問,「這幾天要先做好草藥嗎?」
「院裡的博落回長了不少,多做一些帶去。」拿著毛巾擦拭身體,長年近火的蜜色肌膚露出自然的溼潤光澤,「順道帶花茶去。」握住髮尾用力擰去水分,黑灰色的長髮彎在手上,像似某種鍛燒後繞型而成的金屬。
「我知道了。」吞佛也泡進熱水裡。
照古禮,為人師者未入池,晚輩不能先入。
襲滅不理這套,他說過,「誰想泡澡,誰就先洗好、入池。」自己沒有天天泡澡的興趣,用不著讓自己徒兒拘謹。
不過,他倒是從沒拒絕吞佛幫他刷背。襲滅不是會做這種要求的師父,但吞佛是個謹守禮數的徒弟。當年領養前,孤兒院的老師怕小孩子做錯事被異度趕回來,很用心的教了好幾天。
帶回家的第一晚,襲滅確實很想拒絕小吞佛的提議,轉念一想,這娃兒什麼都沒說想要,第一次說就是想照古禮長幼幫師父刷背,便硬不下心拒絕。
襲滅踏出浴室,穿上赦生方才為他準備的棉質睡袍套上,隨便抓來一條毛巾邊走邊胡亂搓乾長髮。他去電金子陵,先要下了一間客房。赦生怕吵、吞佛惹眼,襲滅天來一點也不想讓自己的兩個徒弟去睡太吵也太麻煩的大通舖。
赦生據著浴池一隅,深泡到只露出半個頭。
吞佛看著覺得有些好笑,他的師弟總是在意一些『師父不直接跟他說卻跟師兄說…』之類的小事。其實師父太清楚赦生的個性,要真直接交待,赦生會過度認真而耗去不必要的精力。
「赦生,」吞佛勸,「煉礦之後就輪我們打刀師工作了。這次去幫忙,記得留一些氣力給自己。」
「嗯。」
「別太認真。」吞佛只說到這。畢竟,控制精力消耗的訣竅,需要赦生自己去體會。當年襲滅也是讓他自己領悟,所以現在的他也不會說破。
夕陽餘輝從開啟的扇葉逃出穿透窗柵,一格一格的光影整整齊齊落在暖水之上。
「師兄…」赦生總算浮起整顆頭。
「何事?」
「師父心情不好?」
吞佛沒有馬上回答,自顧看著赦生的臉蛋經久泡熱水浮出紅撲撲的頰彩,蠻有趣的,「不算差。」
哼!赦生整個轉過身,「我不是三歲小孩!」
「確實不算差,」早猜到師弟不會上當,吞佛這才說,「是,很差。」
「嗯?」
「鳩槃不小心說出他師父的名字。」
聞言靜默一陣,才悄聲問,「這麼多年了,師父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去看吧?」
「我不知道。」
赦生蜷縮身軀,有些憂愁,「不相見,師父明明最痛苦。」
「那是他的結。」吞佛仰頭長舒一口氣。
赦生再度悶頭半沉,無話可說。
另一頭,早掛掉電話的襲滅散著微溼的髮,踱去大屋一頭的僻靜茶室獨坐許久。冷茶滿是苦澀,卻遠遠比不上他內心一層層泛出的痛苦酸楚。
輕狂自負鑄下的錯,怎麼悔恨怎麼彌補都無法減輕愧疚;離開是自己的逃避,逃避面對那雙失焦瞳眸時自己的心痛如絞。
悔恨的可怕,不在於它奪去你的一切,而是在於當你努力將生活中步至常軌的同時出乎意料的一次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地狠狠戳痛你的心,逼得你不禁質疑自己是否值得擁有生命中的美好。
吞佛巡完庭院鎖穩門扉,遠遠便看到茶室紙門透著忽明忽暗的燭光,他回屋抱著一捲蠶絲被,前去茶室,輕輕拉開門。不出他的猜想,師父已然側躺枕臂閉目入睡了。他替他蓋上被,熄去燭火。
他端坐在襲滅身邊,看著襲滅呼吸時胸口的起伏,他知道師父還在淺眠,正想說些什麼。
「別說…」依然閉著眼睛。
「………」吞佛無聲點頭,起身要閤上門。
魅斂的聲音闇啞,「我會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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