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野律2窩

<章四十九 暖陽>


「你不睡？」
「不睡，」把手上韁繩讓給劍雪，從懷裡掏笛，「我陪你。」

劍雪笑著點頭，對著馬匹喝聲，然後靜靜地聽著封禪吹曲。
封禪說，他沒和人學過音樂。書院有教音樂的課，偶有藝匠進來兜售；某天自己心血來潮買下一隻作工實在觸感合手的笛。
古符文的研究領域也有祭典樂曲，閒來沒事吹奏一曲挺能舒發心情，是不是研究倒算另一回事了。

「那你喜歡吹什麼曲？」
封禪想想，「沒特別喜歡的。」頓一會，「不過，和你相遇那天吹的是〝鵲橋仙〞。」
「鵲橋仙…」
「嗯，一首講述情人苦戀的故事的民間小調。」
「很有意思。」
「怎麼說？」
「古符文研究者，」劍雪說：「露宿溪畔時吹的竟是塵世戀情的鵲橋仙，不有意思麼？」
「你呀！」封禪輕拍劍雪腦瓜子，「有話就直說。」
劍雪揉揉腦袋，「沒說明白的人是你，為什麼由我說？」
「哼！」封禪反言：「先問我吹曲的人是你，當然由你說明白。」
「說了你不生氣？」
「有什麼好氣的？」
「你說的。」劍雪直白：「樂曲能映照奏曲者的心靈，那時的你，選擇一曲哀傷無盡的曲，似乎是為了宣洩胸中鬱悶。鵲橋仙指的是一對苦戀情侶，樂聲充滿牽掛懸念未解之音；當時你的，該是惦著未竟之事吧？」
「對，」封禪笑，「也不對。」
「嗯？怎麼說？」
「 我確實掛念著一些事，但主要，」封禪按著胸口向劍雪示意，「是這裡靜不下來。」
「心靜不下來？」劍雪看向封禪，又問：「為什麼？」
「我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有時會狂亂不定。」

劍雪回頭看著路途，確定流星和踏雪沒有走偏，才道：「我想聽。」
封禪按著笛，「我記得，從小到大，我不定時會陷入狂暴失序中。有幾次，差點在人類面前化形。」
「因為半神血統的關係嗎？」
「應該不是。」封禪看著天空，回想，「其他人不容易因為心緒不穩而變身。」
「嗯…」又問：「還是因為年紀？」
「我也這樣想過，但赦生從小至今都不曾發生像我一樣的情況。」
劍雪不語，拿不定該不該問。
「我不只會變回原身，」封禪說：「還會情緒失控而毀去身邊的東西…」頓一會，「就像…」
「像暴發的山洪。」劍雪接話。
封禪望過去，「你知道？」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這種情況。」劍雪想了想，「我曾經見過很多破碎的心靈，其中一個是位不幸婦女，她和我說，她心痛到所有的觸碰都會讓她心裡的傷口揪痛；所以她決定不和人按觸，甚至撕毀屋裡所有的被單衣物。」

封禪靜靜地問：「你的想法是什麼？」
劍雪沈默一會，才道：「人，會不自覺地創造出自己內心世界的現實。」
「就你方才的例子，那名婦人的內心是破碎的，所以她會本能的去破壞自己身邊的事物。」封禪說：「而我…」
「像真正的狼一樣狂野。」劍雪搶話。
「……」封禪不由苦笑，「我以為，是因為偽神之物的血統…」
「不管是因為哪種原因，」劍雪說得堅決，「我的結論都是：你有著不願受束縛的心性。」
封禪笑，「這是在安慰我嗎？」
劍雪搖頭。

「你呀！」封禪心神領會，仍止不住調侃：「沒想到愛哭的小鬼也會有長大安慰人的一天！」
「隨便你講！」嘟嘴。
「生氣了？」
「並沒有。」
「你說謊的技巧很差。」
「我…」劍雪想反駁、立刻查覺反擊只會中圈套，乾脆閉嘴不語。
「哈哈！」難得在言語相爭上佔了鋒頭，封禪樂得笑個滿懷。
劍雪見著，跟著放柔唇線。

「怎麼？」封禪問：「當真不和我說話了？」
「你想說什麼就說，我聽便是。」
「真是小孩子脾氣。」封禪探手胡亂摸散劍雪的綠髮，「偶爾讓讓我不好麼？」
劍雪任他胡來，倒也沒真的生氣。
「其實，」封禪靠回去坐好，並著劍雪的肩，「我自己明白。」
「什麼？」
「我的血統不純。」語氣淡淡的，「既然能從母親的神裔那方繼承了半神的力量，自然也會從父親的偽神的源頭傳承空虛的影子。」
「空虛的影子？」
「嗯，因為這裡空虛，」指著自己的心，「所以容易受外物填滿、被外物影響。」
「你說的外物是指…」
「妄想、情緒，還有執念。」靜靜地剖白：「以前，我總認為血親們都厭惡我、逃避我，所以才會限制我的居所和交往；我無視他們不計我的魯莽，從不間斷地照顧我的飲食起居；也故意忽略他們冒著身份曝露的危險送我出來唸書、定期送金和寫信給我。」
「封禪…」不知該不該打斷。
「我讓自己陷在〝被至親拋棄〞的妄想裡，曲解自己無法和他們共同生活的實際理由。」
劍雪聽他說完，靜默一會，「這樣做的你，會快樂嗎？」
「不會。」封禪回得坦白，「我知道這樣不會快樂，卻又止不住自己的樣法。」
「為什麼？」劍雪問：「你為什麼要放任自己的思想？」
封禪看著天空飄過的白雲，隨著高空翻捲的氣流而揉成片片碎絲，「我以為，自己不配得到快樂。」

劍雪轉頭直直望著封禪，「為什麼…」
封禪捏了捏劍雪的鼻尖，「雪，駕車要看路。」試圖帶開話題。
「喔！」劍雪依言，沒有再追問下去。

轉軸聲咕嚕嚕繁響，稜邊溪邇淙淙垂過。


「封禪。」
「嗯？」
「現在的你，快樂嗎？」

封禪轉頭看向劍雪，「嗯！」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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