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野律2窩

<章四十八 月牙>


清風迎面拂來，吹得滿心舒暢。
晴陽高掛，柔雲掩山，蟲鳴鳥叫，草葉輕顫。

劍雪稍稍放鬆一直握著韁繩的雙手，轉過頭看著後方的封禪。
「睡覺啦…」他笑笑，回身坐正，領著馬匹，沿小徑前行。

自從決定要去圓教村之後，封禪除了要顧著傷，還忙著安排旅途所需。
兩人同路不比浪人獨行，即便劍雪不介意外宿，但封禪一點也不想讓他有著涼生病的風險。
封禪說，路程很遠，途中可供食宿的村鎮不多，食糧和毛皮得多帶些；毛皮除了能當暖被，沿路還可分批賣或作為套口風的貨財。
劍雪想了想，覺得有理。外出旅遊，財不露白；直接拿銅錢銀幣套交情不是什麼高明的做法。
皮革雖不若食糧來得必需，卻也是庶民農夫不可多得的實用資財。
鹽和香料也多帶不少，封禪解釋，這些料理珍品可讓掌廚婦女大為歡欣；也許，她們心情一好，會願意提供膳食。
劍雪想起那些曾經照料他和一蓮托生的純樸村民，不由地微笑。
之後，封禪用新來的兩匹馬和旅舍換來做工結實、有抽屜暗箱的四輪箱型貨車；
他拉著劍雪上車試試，堆滿貨物之外還有空間可供兩人臥躺，便爽快地和旅舍掌櫃成交。

劍雪伸了個懶腰，再繼續凝望著好似無盡的鄉間小路。
待在馬車上不怎麼耗體力，但聽著單調的車軸轉聲、看著蒼茫的翠色大地、身體時不時晃動搖擺又不能入眠，著時耗人心神。

本來，他們說好一人輪流駕車半天。
但劍雪想：向來習慣奔馳的狼，應該受不了這麼無聊的活，便找藉口和封禪提前換手；
混血狼人捱不過，粗魯地叮嚀幾句，才鑽進車廂裡。

輕風撫弄劍雪的綠髮，如同吹揉大地的青嫩般，按下又撩起，再帶走一絲絲碎葉。
他放緩車速，將馬車駛入離小路不遠的幾棵大樹連蔭的清涼之下，才細細梳理自己被吹結了的髮；
梳散糾纏，仍無意識地繼續撥弄。

「怎麼？」封禪從車廂窗口問：「累了？」
劍雪搖頭。
「該不會只是想停下來發呆吧？」
被問的人點頭。
「真拿你沒辦法。」封禪在車廂裡搗弄些會，然後打開車門跳下、坐到劍雪身邊，「吃點餅乾。」
兩人肩靠著肩，同吃著喝著，並不特吸說什麼。
混血狼人敏銳，查覺有目光掃來時立刻看回去，道：「樹上有松鼠。」
劍雪跟著看過去，發現牠們的目光集中點，笑了幾聲，還想動作，卻被封禪擋下。
「你吃你的。」封禪分剝自己手上的餅乾，然後往後高拋，落入車頂。

劍雪等到車頂響起細碎足聲，才輕手輕腳轉身緩立，搭看車頂上的小傢伙們。
封禪本無意跟進，但看著對方雀躍的身影，便跟著做了。

小松鼠們警戒性高，側著身又睜大眼地盯著他們瞧。
撓是如此，貪食好動的本性仍藏不住；撿到碎食便往腮袋裡裝、撐得一張小臉肥鼓鼓。
幾隻膽小的塞完食物後立刻跳上樹稍，回頭張望；
也許真給嘴裡的餅勾得饞，小眼睛還盯著他們，小手卻從腮幫子裡拿出一些，再用突起的門牙咬食著，這才算是真的吃下肚裡了。

劍雪看牠們似乎都要跑走了，將自己手上的揉碎丟去。
小松鼠們聽到聲響回頭，幾隻大膽的跳回車頂，眼睛盯著人類、小鼻子小爪子卻不停地試著探向食物所在。
有隻明顯膽子小，不敢跳下樹但嘴又饞，一邊手腳勾著樹枝、一邊小爪使盡全力伸向食物，快摔下去了。
忽地一塊碎餅彈至那隻膽小松鼠面前。
原來是封禪看不過，用指尖彈去的。

劍雪轉頭看著封禪，綻笑。
混血狼人抬手揉亂對方的髮，然後，一把將人攬入懷中，頭靠著頭，久久不語。

幾隻松鼠壯了膽，跑去兩人稍近的地方拿碎屑，再跳離他們。
劍雪被抱著，自然看不見，但腦子不住編排耳際聽來的聲響，莞爾笑顫。

「雪，今晚睡車頂如何？」
「啊？為什麼？」
「車頂有橫杆，睡上面不會摔下去的。」
「我問的不是車頂構造。」抬頭看著，「為什麼？」
狼人彆扭一陣，才道：「我想，和你一起看夜景。」

劍雪眨了眨眼，明白，封禪其實非常害怕失去他。

「雪？」
「嗯，好！」用力點頭，「我去把獸皮拿出來當被子。」
「不用麻煩，」封禪說：「用我的披風蓋吧。」
「那你怎麼辦？」
「…我有天生皮衣…」
「也對！」劍雪又笑。

封禪撇過頭，一瞬，然後轉回來，定定地望著劍雪的面容；將他的笑，收進心底。


星夜風涼，
封禪先蹭上車頂，再接過劍雪遞來的大披風，最後將人一把拉上。
劍雪將封禪脫去的衣依次收摺，然後，瞧著。

「怎麼？」
「嗯…」偏頭，「突然想仔細看看你，看你變身的過程。」

封禪挑眉，但沒有拒絕。
左手無意識地順了順自己向來散亂的褐髮，
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轉成正身以便眼前的好奇寶寶看個夠？還是索性拋個背影意思意思？
突發的彆扭，也消失的飛快。
他側身，轉頭，頗有一番傲氣地回看劍雪，用一種半神的目光：既是自滿、也是虛懷的獸眸。

隨著風線波動，翻飛的亂髮逐漸奔狂，拍打的面容隨著隱現而移換。
本就挺直的俊鼻，在抬起下巴時自然而然變成厚實的狼鼻；
同時，臉上的狼毛先如人鬚般冒生，再順著皮膚貼長。
人耳被隱於密毛之下，好陣子看不見。
頸下依次爆出獸毛、筋骨亦跟著大幅變型；
封禪不住向後曲身，鎖骨和肋間的扭曲讓他一時無法正常吐納，只能張著嘴迫使自己大口吞氣。
大腿筋骨倏地抽搐擰痛，逼使狼人拋下人形站姿，俯伏貼地；
本是手的掌，呈現獸般突起的筋爪；後腿新生一段關結脛骨，痛不堪言。
內臟筋肉骨髓承著磨魂劇痛，毛髮皮膚知覺更如萬蟻出穴般爬得滿心刺癢。

在新上狼尾還未來得及洩漏心緒，竄生的獸耳早迎上靈動的氣旋。
大狼目光凝視蒼穹，露出月牙，使勁吸氣脹飽胸膛，
然後，放出長長的歡鳴。

待長嚎過後，混血狼人坐定心神，再度看向劍雪。

劍雪緩緩地蹭過去，伸出雙臂環上大狼頸項，鼻尖頂著封禪的；最後，額頭靠著額頭。
大狼眨眨眼，睫毛刮動劍雪的，耳朵聽到劍雪細微的笑聲。

接著，劍雪側首貼著狼頸，睜開眼睛，定定望著大狼那隻映著星月的眸子。

「笑什麼？」狼人撇一眼，仍任他抱。
「沒什麼。」閉上眼，依偎著。
「你明明就亂想到什麼。」
劍雪沒頂，順和地點頭。
「說說，」狼頭歪過去蹭著，「我想聽。」

「我在想，」劍雪說：「世界上，能從半神眼裡看星辰的人，應該不多了。」

混血狼人哼笑，「果然是胡思亂想。」側身躺下，頂弄劍雪、讓他依在他身上躺著。
「不會重嗎？」劍雪問，枕著狼人身軀。
狼人沒回，只道：「你不是想看星星，快看吧。」說罷，咬過披風和上衣，扭頭一甩，掛到劍雪身上。

遙星閃爍，孤月相望；涼風低撫，樂蟲無休。

「聽說，」劍雪冒出一句：「跟流星許願，任何事都能實現。」
「人類的妄想而已。」動了動狼耳，「但，算是偽神之物的思維中最天真傻氣的一個。」
「也許，」輕聲道：「只是想要一個傾訴願望的對象吧…」
「嗯…」大狼靜了一會，「如果是你，會想許什麼願望？」
「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封禪轉頭望天，對自己沒能在第一時間查覺劍雪的心意而感到扼捥。
「封禪，如果是你呢？」
「嗯？」
「你會想許什麼願望？」
「我的願望，」晃動尾巴，「已經實現了。只是…」看著星空，「希望能永遠。」

劍雪轉身面向封禪，伸手撫順狼毛。
「我的願望…改了…」他說：「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混血狼人甩頭，不給摸了。

「封禪…」

大狼回瞪一眼，又扭開頭。

劍雪望著好一會，才又伸手，繼續撫順狼人的毛。
這次，狼人沒有躲開，任他梳理。

許久，封禪才將劍雪頂回去躺好。
「劍雪，」他說：「我的願望…有你在，才有意義。」

劍雪聽著，閉上眼，點點頭。